第32章 第32章(1 / 2)
离开极仙崖后, 苍舒镜并没有立刻去灌愁海摘花,他回了一趟魔域。
自然是避开耳目,隐匿身份前去的。
他一直保留着苍舒山庄大公子的身份, 没有人知道魔域之主就是他。
除了夕影。
可夕影没有戳穿他。
他想不明白, 其实早已做好被当众拆穿的准备, 哪怕拿不出证据也没关系, 神亲口说的话怎会有假?怎算污蔑?
只要卸掉他的伪装,露出藏在骨子里的魔气,他便百口莫辩。
就像当初被污蔑的夕影一样。
但夕影没有这么做。
就像是……永宁城那一夜遇见他, 又被带回魔域的那几天, 根本没发生过一般。
看着夕影毫无波澜的眼,苍舒镜怀疑他是不是又忘记了什么。
若是小影,定然藏不住那么多心事。
他的一切情绪都写在脸上, 很好猜。
苍舒镜想不通,头疼欲裂, 无处倾诉。
他一回魔域便去了趟寒潭炼狱。
整座牢笼空空荡荡,没有其他囚犯,只有苍舒夫妇才有此待遇。
苍舒镜形容疲惫地走进去,在寒潭前,随意找了块石头坐下,给苍舒夫妇灌了点灵力, 昏迷的两人转瞬便醒,看见苍舒镜的那一刻, 目露惊惧,扯着嗓发出难听沙哑的声。
皲裂干涸的唇一张开, 便淌出淅淅沥沥的血。
他们的舌被苍舒镜摘了, 被喂了炭火后, 喉咙也哑了,说不出话。
苍舒镜充耳不闻,反倒笑容欣慰道:“你们放心,苍舒山庄一切都好。”
是指一整个山庄全都被傀儡替代,维系着风平浪静的原状。
苍舒镜每次做完什么事,无一遗漏,都会温温和和地讲述给苍舒夫妇听。
“不过……很快应该就不太好了。”他看着苍舒家主说:“小影回来了,他看破了照你模样做的那只傀,当着整个仙门的面。”
“就算他不计较,仙门也会调查。”
苍舒镜说着,举起长瓢,往苍舒家主伤口上浇了一瓢寒潭水,帮他清醒,也稍稍洗掉些发臭血污。
苍舒镜哂笑道:“让镜儿帮您洗个澡吧,可惜了,黄泉水还没运来,只能用寒潭水凑合凑合。”
“今日,天虞掌门还问您好呢,他说过段时间就去看看您。父亲别担心,等他们来找你,我就留下他们陪您,好让您二老不那么寂寞。”
明明森然可怖的话,他却说得温柔又含蓄,字字句句都像极了仙门的矜贵公子,身上还穿着那件雪白衣袍。
无论苍舒镜说什么,那被囚的两人给出的反应都极无聊单调,没了口舌,连骂人的话都道不出,只能咿咿呀呀地哀嚎,瞪大眼怒嗔苍舒镜。
寒潭水一浇,皮肉翻白,浑身疼痛地恨不得昏厥过去,却被灵力强行维持清醒。
苍舒镜继续缓缓地说:“父亲母亲,你们是真的喜欢我这个好儿子呀,为了我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可以舍弃,小影当时很疼吧?”
他闭了闭眼,心口抽痛,阴沉沉地说:“我当时真想不通,他也是你们的孩子,你们怎么就能忍心呢?”
“后来,我想明白了,骨血不重要,你们要的是优秀的继承人。”
苍舒镜勾唇笑起来,笑得狰狞:“现在可还满意你们看到的?这个优秀的继承人不仅将整个苍舒山庄打理地井井有条,还占据魔域成了魔主,这样的滔天权势,你们喜欢吗?”
锁链震动,被挣扎地带出岩壁碎石,落下,又砸在苍舒家主额角,淌出一抹新的血。
任由他怒,任由他沙哑难听地哀嚎。
苍舒镜只含着笑,双目空洞。
牢狱外的属下奉命抬来黄泉水,苍舒镜更兴奋了。
他优雅地挽起衣袖,手指在水中搅了一下,立时能听见消融骨血的呲啦声,手指再抬起,便只剩指骨。
他却毫无痛苦之色,反倒有些不悦道:“他们不敢去黄泉深处取水,这些还不够啊……”
比起他当初浇了满身,险些将自己融成骷髅的黄泉水来说,这些确实算不了什么。
“只能凑合用了。”
他以那截毁成白骨的手舀起一瓢,缓缓往苍舒家主肩膀上浇,一时间血肉呲啦声伴随着刺鼻难闻的浓烟飘起,惨叫却叫不出,喉咙只能发出嘎哑的哀嚎。
苍舒镜一边给对方沐黄泉水,一边往自己手上浇。
可惜的是,他和苍舒家主不同。
苍舒家主虽是修仙之人,比一般凡人更能撑,却做不到修复血肉之躯。
苍舒镜不一样,他像个怪物,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又被他反复浸水消融。
像个疯癫的变态。
一桶水浇完,苍舒家主已奄奄一息,又被苍舒镜渡了不少灵力,维系其生命。
直到这时,他才颇为遗憾地瞥了眼段夫人。
“啊……抱歉,忘了您了。”
他笑容温雅,谦逊有礼道:“水没了呢……下次吧,下次再伺候您。”
他疲惫地靠在岩壁上,皱眉说:“你们要是早就知道我是个冒牌货,还会牺牲小影吗?”
“我是个假的啊,是冒牌货,你们的亲生儿子早就在十三岁那年灵脉衰竭死掉了,我冒名顶替他那么久,你们是真的没发现吗?”
那两人答不出来,只能发出嗬嗬的喉音。
他便自问自答:“我想,结局还是一样,就算我不是真的,但我能为苍舒家争光啊,你们肯定会假装不知道,将错就错。”
“但……若是那样,至少我不需要小影灵脉了,你们不喜欢他,也不至于抽他灵脉。”
他说着,忽然跌坐在地,捂着脸崩溃地说:“我想了无数方法,可没有一种借口能让我将过错全推到你们身上。”
“从头到尾都是我设计的……”
“若……若我不要他的灵脉,他就不会被你们那样对待,若我没有为了取灵珠夺舍他,他就不会沾染祟气……”
苍舒镜渐渐愈合的指尖缭绕着无数黑气,比祟气还要邪性,还要狰狞。
“要是没有我,他根本不会被抽灵脉,根本不会被污名成邪祟,更不会被送去极刑台,最终落得个……”
他喉咙蓦哽,剩下的话说不出口。
每每回想起,他都极崩溃。
夕影死前的画面,一幕幕撞进他脑海,纠缠着他,耳边回荡的都是夕影的诅咒。
咒他不得好死,永坠无间。
如他所愿,他已经在地狱了。
可他不想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他不想没用,每句诅咒都在一点点实现。
那是神的诅咒,会应验的。
苍舒镜捂着脸,哭地崩溃,哭地伤心,再抬眼时,却忽然笑了。
猩红的眼如魔眸,如恶兽,笑容却清浅温和,极矛盾,极病态,像个疯子。
他温温和和地对那两人说:“你们别担心,他回来了,他现在很厉害,不会被伤害了,我们都会付出代价,一步步来,等送走了你们,我就……”
我就什么?
他原本想死在夕影手里。
可现在,他不甘心了。
他怕自己若死了,夕影就会将他忘记,夕影会和别人在一起。
那个天虞师祖,那个守在夕影身边千年万年的人,那个真正光风霁月,真正温润如玉的君子,那个被夕影温柔唤一声“师兄”的人。
那一切本可以属于苍舒镜。
夕影曾也渐渐在他的关怀下沦陷,夕影也会柔弱地,讨巧地,含笑含羞地唤他——兄长。
好烦……
好烦啊!
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苍舒镜急得直揪头发,抓挠脸颊,他想不出能取代沈悬衣的手段。
他不怕死,他可以想尽办法暗中杀掉沈悬衣,可他永远都没办法取代沈悬衣的位置,也永远做不到像沈悬衣那样令夕影喜欢。
苍舒镜急红了眼,恨不得直接杀了苍舒夫妇发泄。
可现在还不能。
等等……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有些事,沈悬衣不能做,但他可以!
沈悬衣是仙门师祖,他的身份和品行要求,桎梏他,他注定无法为夕影报仇。
苍舒镜不一样。
他已经烂到泥里,他什么都可以做,他可以报复完夕影所有的仇人,包括他自己。
忽然想通,他脸上泪痕未干,又笑了起来。
他逡巡四下,喃喃道:“这间寒潭炼狱太大了,只关你们两个似乎有些浪费啊。”
疯魔的魔主掰着手指头,自言自语。
“等苍舒山庄被仙门发现,我就将剩下的几个活人都送来。”
“还有琴川段氏,我记得当年嘲笑小影的不止苍舒家的堂姊妹,还有段家表弟表妹对吧……”
“偷了夕影灵脉灵珠的玉挽仙尊、当初为你们做掩护的段家舅舅、害夕影坠落殊命谷底的那个叫阿昭的侍从、朱笔勾命的天虞掌门、还有小影那个舍友、还有……”
他数到最后手指不够用,便以血书写在岩壁上。
密密麻麻写满了一整座墙。
大到直接害得夕影身死,小到嘲讽夕影让夕影难过伤心。
他将第一行的位置留给了自己,掰断指骨插`进岩壁中。
体质特殊,他的手指转瞬就长了出来。
无论如何自毁,怎样濒死,他都死不掉。
三年来,他总觉得这是惩罚,他求死不能。
刚开始自毁,想要以肉`体疼痛来缓一缓内心的疼,可转瞬便能恢复,初时觉得疼,到后来便麻木。
如今,他却庆幸,自愈的身躯好歹能让他活着从灌愁海回来,带回夕影想要的东西。
他没有顾及了,千年夙愿几乎已实现。
剩下那一点善后的工作,他也会处理好的。
小影也……重新活了过来。
苍舒镜想着,便笑了起来,缓步走出寒潭炼狱。
他回了自己那座挂满招魂白幡的寝殿。
他的“夕影”安安静静躺在冰棺中,伸手便能触碰,脸颊冰凉,没有呼吸,浑身都是缝合的痕迹,针脚密密麻麻,他曾缝地很用心。
但没关系。
苍舒镜拿起雕刻刀剖进心脏,戮出灵脉,将那一缕破碎的魂魄小心翼翼地取出,安放进“夕影”身躯中。
温柔道:“小影,等我回来。”
“灌愁海很凶险,我没有把握完全护住你,若我死了,灵脉破碎,你的碎魂就会散。我不能带你一起去冒险。”
神有九魂九魄,一魄化作天虞仙山,一魂用以……
苍舒镜一想到那缕魂魄去了何处,就眉头直皱,心口绵绵密密地疼起来。
他不想提。
后来,神投生成凡人夕影时,去了三魂七魄,这三魂七魄因极刑而破碎,至今不完整。
苍舒镜寻寻觅觅,誓要找回夕影的魂魄。
或许,魂魄找全了,记忆就回来了吧?
这一缕以心头灵脉温养的魂魄已经没那么脆弱了,被苍舒镜洗干净九天冰霜,放进“夕影”体内时,“夕影”的皮肤都没那么冰冷了。
到底是用夕影的尸屑做成的躯体。
它认他。
苍舒镜欣慰笑了笑,俯身在“夕影”眉心轻吻。
“小影,等我,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找来。”
他交代好一切后事,若他死在灌愁海,就让信得过的属下将“夕影”送去极仙崖。
他只收集到了一点点魂魄,但多少能弥补一些伤害吧?
不求夕影原谅,只求夕影今后无虞。
·
极仙崖,神殿内。
那几个被点召的弟子即刻出发去往灌愁海后,夕影并未真的回去小憩。
不等沈悬衣开口,夕影说:“师兄是不是觉得此事欠妥?”
沈悬衣抿唇未言。
夕影:“他们之中大多我并不熟悉。”
沈悬衣:“有两个是琴川段家人,曾在苍舒山庄住过一段时间,你以前……见过他们吗?”
夕影笑了笑:“见过啊。”
他漫不经心道:“还很熟悉,大约是六七年前吧,他们那时候年纪还小,不太懂事,童言无忌,我不放在心上。”
琴川段氏位于四大仙门最末,而金陵苍舒家资源丰沛,仙缘最广。
因着段夫人的关系,便将几个年纪小的孩子送去苍舒山庄。
夕影初入苍舒家,第一次见到苍舒镜时,被父亲强命穿上苍舒镜的白衣,衣摆曳地,他一个不慎绊了一跤,摔倒在地,便是那两个孩子嬉笑着嘲他“东施效颦”。
他当时没了作为神的记忆,一切都是空白。
又因那些春楼经历,养出了个卑怯阴郁的性子,面对那样的嘲讽,他心底难受得紧。
耿耿于怀,不得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