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1 / 2)
他们为什么走到了这一步呢?
他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苍舒镜若一开始就是利用他, 要他死,从未爱过他,从未后悔过, 甚至在他死后抚掌称快,与那玉挽暧昧不清,笑话他蠢笨, 就好了。
偏偏,不是这样的。
他重生归来后,看到那样的苍舒镜。
真的只是伪装吗?
可怎么会有人在明知他死地透彻, 在不知道他还会活着回来, 成为神祇时, 还能一直伪装?
装给谁看?
夕影以前觉得,那是苍舒镜装给自己看的。
后来发现,似乎不是这样。
苍舒镜似乎有话要对他说,但又一次次没能说出来, 又或者是夕影不想听。
他们之间不明不白,连死都是稀里糊涂,不明真相的。
夕影真的不明白。
他需要独自慢慢想一想。
他没有回到极仙崖,而是一个人下了天虞。
路过殊命峰时, 他垂睫瞧了眼谷底异兽, 那些没开灵智的东西只知道惹事,只知道磨牙吮血, 要吃, 活得很简单, 没有什么烦心事, 也没有恐惧担忧, 哪怕被永镇殊命谷底, 也不觉得失了自由多可怕,只有生存的本能。
夕影做凡人时被它们咬掉血肉,哪怕那些畜生隐约感觉到他是谁,也不撒口。
可见这些畜生是没什么脑子的。
以前,他很怕殊命峰下的异兽。
后来,他回归神躯,还是怕,是刻入魂灵的恐惧,与力量无关。
如今,他似乎不怕了。
所有的恐惧都随着前尘剖尽而散去。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等落了地,散了脚下云,红尘的热闹席卷进耳膜,他才反应过来。
他来到了天虞仙山脚下的永宁城。
沉睡之前,他很喜欢这座城池,他会倚在极仙崖边的冰树旁俯瞰红尘。
那时候,他心底没有这么多嗔痴爱恨,他只觉得自己的付出很值得,他不后悔在天梯断裂时留下来,他爱极了这个人间。
人间好平凡,红尘好热闹。
人间依旧平凡,红尘依旧热闹。
快要迎新年了,永宁城挂上绯红的灯笼,夜色一沉,那灯笼里便透出煨暖人心的光,他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走着。
所有一切都井然有序,仙门之大变,天虞极刑台的判决,都与凡尘无关。
那些朝生暮死,寿数浅短如蜉蝣蝼蚁的凡人更快乐。
喜也是一生,悲也是一生。
他们只用看好眼前的日子,便不觉人世惶惶。
已至慕少艾年纪的男男女女相携于长街上,手指间系着棉线红绳。
笑说着:“曾经有一对爱侣,系这红绳,便可姻缘美满,能相携到老。”
第一对系这红绳的是……夕影和苍舒镜。
那时,长桥上熙熙攘攘,接踵摩肩,他怕他们被挤散,会走丢,才用灵线,牵上彼此无名指,那线也不是红线,只不过被绯红兔子灯照亮,才误看成红色。
彼时,两人怎么瞧都那么般配。
一个丰神俊朗,一个容貌昳丽,站在一起便引来许多目光,他们看那指尖红绳,便以为是什么姻缘线,传开之后,纷纷效仿。
夕影皱着眉走过去,一把扯断那红绳。
“你们不要系这个,不吉利,不好的……”
“都是假的,他们没有姻缘美满,也没有……相携到老,他们……”夕影哽着喉,神态木讷:“他们反目成仇,不死不休。”
那对男女一脸愤怒:“你有病吧?扯我红线做什么?好端端的,你咒人作甚?”
他没有诅咒谁。
“是真的……”
“真的很不吉利。”
那对男女更生气了,骂骂咧咧地离开,说要重新再求一条。
“真的,真的很不吉利。”夕影喉咙愈哽。
他站在长桥边,不知该去往何处,如一尊不会动弹,没人领回家的玉雕。
此刻天已渐黑,华灯初上。
河岸边铁打不动的贩玉小摊支起来,那摊贩对夕影的模样见之不忘。
他仔细一瞅,果然是那漂亮的小公子!
摊贩笑着上前招呼:“小公子,你这些年怎都不来逛永宁夜市呀?”
夕影愣了下,没认出眼前的小贩。
那摊贩又道:“公子定是不记得我了,但一定还记得那对玉玦吧?这么多年,大多客人都是雕刻个寓意好的如意结啊,香草兰桂什么的,我也就见过两三位雕刻爱人小像,印象不深都不行。”
摊贩笑着扫了眼夕影空荡荡的腰间,问道:“那佩玉可是磕碰坏了?”
夕影这才反应过来。
这摊贩他见过不止一次。
第一次,是苍舒镜带他逛人间,被摊贩拉着坐下雕琢素玉。
他们相互刻了对方小像。
苍舒镜将他刻地很漂亮,很传神,而他出于报复,故意将苍舒镜刻地很丑,很难看。
苍舒镜却一点儿都不嫌弃,还一直佩在腰间。
再后来,那玉碎了,碎成齑粉,再也修复不好。
第二次,他来人间,是师兄陪着的。
他当时也在这里被摊贩拉住,将他误认成凡人夕影。
他雕刻了一枚沈悬衣挽剑飞花模样的小像,与他以前笨手笨脚时不同,他将沈悬衣刻地很好看,栩栩如生。
也是在这里,他再一次遇见已成魔主的苍舒镜。
他有些分不清了。
自己到底是那个阴郁怯懦的凡人夕影,还是从九重天来,高高在上的神祇。
“我是谁?”
夕影薄唇微启,嗓音滞涩,问那摊贩。
摊贩愣了下,笑着说:“您是在考验小的眼力吧?像您这样芝兰玉树的贵气公子,小的见之难忘,定不会认错的。”
他说着,又疑惑道:“唉?您爱侣呢?他没陪您来?还是您在这里等他呢?”
夕影明白了。
他下凡尘的时候,下意识将自己幻化成凡人夕影该有的模样。
摊贩眼中,他现在是凡人夕影。
摊贩支起一张凳子,拍了拍灰尘,客气道:“站在那里多累,还容易被挤着,公子坐在这慢慢等吧。”
夕影木讷地抬眼,茫然地问:“等什么?”
摊贩僵了一下,又重新笑笑道:“自然是等您的爱侣。”
见夕影的反应愈发古怪,难以捉摸,摊贩心底一咯噔,心想:该不是感情不和,告吹了吧?
怕自己说错话,又补了句:“那个……就是几年前陪您一同来过的那位公子。”
“他啊……”夕影恍然大悟般。
“他…他……”
夕影连着说了好几个“他”,那摊贩等了半天都没下文,忽感不妙。
该不是……
该不是死了爱侣吧?
看着夕影魂不守舍的模样,摊贩满脸歉意:“那个……抱歉啊,是我多嘴了。”
“他不会回来了。”夕影无声地说。
“我没有等着谁,谁也不会来。”
摊贩不敢再多言,禁不住唏嘘,喃声唱着茶肆酒楼里流传最广的曲子。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这故事啊,讲的是那魔主痴情于一个凡人,却爱不自知,让那凡人去仙门当细作,被发现后,那凡人被判处极刑,死在仙门。
彼时,魔主还不晓得自己的深情,他更没去救那凡人,只当区区一个棋子罢了。
直到,那凡人彻底死去,魂魄碾碎,再无转生的可能,彻底消失在这红尘中,魔主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对那凡人的爱早已深入骨髓。
他疯了一样去寻觅,去找他的魂魄,却……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后来……
长桥边热闹,有人围聚在一块儿,讲着七拼八凑来的传说故事。
描述地绘声绘色,像亲眼见到似的。
“你们晓不晓得,那魔主死了!今日被天虞判的刑。”
“哪个魔主?是那个话本里的?”
“哎呀,真是他呀?那……那其实也挺好的,他苦苦寻觅的爱人永远回不来了,他好歹还能死在爱人曾死过的地方,死后血肉还能纠缠在一起,来生再见。”
没有来生……
夕影听着,忽然喃喃道:“没有来生的。”
那几人困惑抬眸。
见夕影说:“没有来生了。”
他是神祇,意外沉睡走了一遭凡尘,他不入轮回,不会有来生,苍舒镜也不会有来生的,他魂魄都撕了一半给夕影修补灵核,不完整的魂魄怎么投胎轮回?
他们谁都没有来生了。
更没有葬在一起。
没什么人理他。
他们继续编撰着深情魔主的故事。
世人都爱深情虐恋,越是戏剧越是惹眼,他们也没问故事中那两个主角的意见,一厢情愿地塑造了一个深情的魔主,又接受不了生离死别的终场,强行给不可能圆满的故事编撰了一个长厢厮守的结局。
夕影听着,不知是该笑他们,还是笑自己。
但说到底,他们只当传说讲讲,当笑话听听罢了,这段讽刺故事落幕后,衣衫揩几滴泪,又几声唏嘘长叹,至多如此了。
而后,又有新的传说故事,充盈那茶余饭后的消闲时间。
夕影离了河岸长桥,浑浑噩噩走在热闹红尘中。
身处热闹,可他好孤独。
以前也这样,以前怎么就不觉得孤独呢?
孤独——这种情绪是神该有的吗?
想不通的事似乎越来越多了。
他在这热闹的永宁城待不下去了,他要离开,他要逃走,他只能逃,必须逃!
疾步行过灿若白昼的灯街,他被拦住。
正在挂灯的小贩收了梯子,一瞧见夕影,便眼眸一亮,倒不是他记性有多好,而是夕影太漂亮惹眼了,见之难忘。
“是您啊,那些花灯您可喜欢?”
几年前,他送了一堆花灯给夕影,塞了满怀,夕影拿不下了,是身边的苍舒镜帮他提着,带回竹涧小筑,挂在那株粗壮的槐花树上,夜夜流光。
夕影当时只因一个陌生人的善意和夸赞,便感动地红了眼眶。
他记得自己想过,若是有一日自己有能力,会报答这份善意。
他现在有能力了,却只想逃。
“你…认错了。”
他转头就想逃,却又被塞了一盏兔子灯搁手里。
绯红的灯笼纸,被里头的暖光熏地格外明亮,将他满脸的失魂狼狈照得那么明显。
“不管有没有认错,这个送你吧。”那小贩还和当年一样。
一滴滴水珠落在绯红灯纸上,洇出斑驳的深痕。
小贩愣了下,刚想说:“你怎么哭了?”
便乍然听见纷沓脚步。
长街上的人群疾步奔跑。
雨打浮沉,将那一盏盏明灯浇熄,长街上的人笑着惊呼而散,才过冬月,这个季节下雨非常罕见,小摊小贩们争相收了摊,哗啦啦地泼开油布挡雨,那些来不及收的灯只能被打湿揉皱。
布灯的小贩皱了皱眉,“哎呀”一声,拽着木讷杵于原地的夕影到屋檐下躲雨。
原来不是泪,是下雨了啊。
小贩想着也是,快过年了,仙门又诛杀了邪魔,往后的太平日子好着咧!
这大喜庆的日子,好端端的怎会有人落泪呢?
雨水只沾湿了夕影一点点衣角。
这场雨不疾,却绵绵密密地下个不停。
天地间都是雾蒙蒙的一片,华灯浇熄,长街散了热闹,变得空旷又寂冷。
小贩说:“今个儿生意是没法儿做了,回家吧唉。”
“对不起。”夕影双唇动了动。
声音太小,那小贩没听见,又问了一遍,夕影却不说话了。
小贩收拾完,正要回家,见夕影还在屋檐下,隆冬里穿得单薄,他定睛一看,忽然想起,这身衣服还是自己上次见到夕影时,夕影穿的。
可那一日是中秋后,是炎炎夏日。
如今却是寒冬腊月啊!
这小公子不冷吗?
小贩犹豫了片刻,问道:“小公子,你穿的太少了,回家添件衣裳吧。”
“回家?”
夕影眨了眨眼。
小贩笑着说:“对呀,回家,不管在外漂泊多久,忙了一天累了一天,回家就好了,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明天这雨就能停了。”
夕影听懂了。
对,他要回家了。
他转身步入渐渐磅礴的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