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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50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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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亮, 空气和土壤都是湿的,覆着一层深秋的银霜。

沾着土壤碎屑的睫颤了须臾,才反应过来, 自己还没死,他还有气息。

他大口地呼吸着, 憋闷窒停的心脏跳动起来。

那双无神的琉璃眸中, 带着说不尽的惶惑与恐惧, 颤个不停。

若再晚上些许时光, 若天色彻底从矇昧透出白昼,这人就死了吧?

埋在无数尸骨中,葬在湿黑的深土下。

不知名姓, 悄无声息地死掉。

夕影遗憾地叹息,默想。

人还活着,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苍舒镜已经死了,转生只是意外, 是那半片修补过夕影灵核的魂魄,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强行转生, 这样不完整的魂魄让他的转世也残缺。

天生就看不见的眼, 或许寿数也不长久……

死后, 可能连下一世也没有。

望进那双仓皇无措的眸。

夕影只是叹息,对啊,苍舒镜已经死了,没了记忆, 他还算是那个人吗?

罢了。

想了十几年想不通的事, 似乎从短短的破晓间看明白了。

对苍舒镜失望, 对红尘失望, 就连阿娘都不再是以前那个……

他还有什么留恋的?

这个红尘,他待腻了。

他要离开,他要回去,回九重天上。

他要找回自己散落的碎魂,他要收回天虞,他不管这红尘了,他要修补好天梯,踏上远去的路,将这一切的爱恨嗔痴都抛诸脑后。

他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些人。

不要有不舍与留恋,也不要有绵绵恨意与不甘。

“你走吧。”

他冷漠的,覆上神性的眸,无悲无喜地瞥了眼苍舒镜。

音容清浅,再无怨嗔。

他说:“我不报复你了,你走吧,永远从我眼前消失。”

他不会再看他一眼,再在他身上浪费一点情绪。

他不能跌了神格,他要回去的。

所以,他不要恨他了。

他放生了埋葬深坑,本该窒息而死的少年,一如他放过了他自己。

我放过你,也放过了我自己。

夕影就那么转身离开,一袭素白的袍在云缭雨霁的冷青色中缓缓走远。

他没穿鞋,早就脏了,丢了,他不要了。

一双玉白的足,就那么踏在微湿的黑土上,沾满了新的泥污。

走出乱葬岗,才觉满眼青葱的山峦秀美,冷白的云雾缭绕冷黛的青山,空气被雨洗刷过,嗅进肺腔极舒适,夕影没多留眼伫看。

他不留恋红尘。

人间,他看够了,看腻了。

无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他都看过了。

哪里比得上九重天呢?

他走得缓,或许是因为没穿鞋,但他不会停驻,满山的景已赏不进他眼底。

他不是不知道,有人一步一趔趄地跟在身后。

但他没回头。

他只说:“别跟着了,放你一条生路,你去你的人间吧。”

你去你的人间,我回我的九重天。

从此,依旧是上穷碧落,与君长绝。

他没有回首。

那个觅着声,因看不见而好几次险些坠落山崖的少年,依旧坚定地跟在身后。

被折腾成这样,怕不是已去了半条命。

少年却哑着嗓,没了那些负罪感的记忆,懵懂单纯地说:“你……你没穿鞋,我听得出来,会被石头树枝割破脚的。”

夕影:“……”

在乎他的脚会不会被树枝碎石划伤,却在看他坠落殊命谷时,被异兽咬掉脚趾,而无动于衷。

莫不是轮回一次,丢了记忆,便转了性子?

几个时辰前,他这双足还用在了某种令人作呕的地方。

被那般捉弄,是个正常人都该对他这双足深恶痛绝。

莫非,苍舒镜还挺喜欢他那么对他的?

夕影越想越恶心,偏偏那股恶意捉弄的快感又上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其压下。

他不能再与红尘纠缠了。

夕影没理他,只在途径一条干净清冽的小溪时,淌着足底,将泥污和残留的黏液都洗干净。

刚要离开,就见一双伤痕累累的手,递来一双鞋。

苍舒镜脱了自己的,递给夕影。

鞋面是百蝴花布做的,看着款式介于男女之间,不似男人该穿的,又不像女人的绣鞋那么精致招摇。

曾经,夕影在春楼时,嬷娘便强迫他穿这样的衣服鞋袜,他起先不觉得有什么,直到走进苍舒山庄,被那些堂姊妹表兄弟嘲笑,才明白这种衣饰有多可笑。

他厌恶至极。

但他不能再厌憎了。

他要找回他的神性,他不能表现出明显的爱憎。

他挪开眸,没去看,也不理。

赤足踏过泥壤,走下山,回到临安城。

他从始至终,没再回头看一眼。

他一夜未归,清晨时,小院屋檐上还滴缀着雨珠,兰娘子一袭雪青色裙裾,裙缘沾着湿痕,倚在半开的院门旁,等他归来。

被春楼胭脂染惯了的脸,如今洗尽铅华,如素色璞玉,乌色长发绾成螺髻,斜坠着一枚檀木簪,那是夕影送的。

兰娘子很喜欢,每日都簪着。

夕影心底颤了下,手指微蜷。

既然决定要回归九天,就不能留恋任何凡尘人事。

“……阿娘。”

夕影喉咙哽了一下,他走过去,还是张开双臂,轻轻抱了一下兰娘子。

“怎么了?”兰娘子没问他为何彻夜未归。

夕影摇了摇头,说:“阿娘如今风华正好,有没有想过找个喜欢的人成婚,许此终身?”

他可以在离开前,安排好一切,为阿娘筹那十里红妆,为她余生找个可栖之处。

“这个……不打紧,阿娘不需要。”

兰娘子愈发觉得夕影古怪。

她眉眼低垂,一瞧,才发现夕影没穿鞋,一双赤足都沾着污泥,被寒气冻地泛青。

没留神夕影何故突然说那种话。

只皱眉担忧道:“怎么把鞋弄丢了,弄丢了鞋怎么走路啊?”

夕影哑声:“弄丢了……也可以走路。”

只是不慎便会被碎石扎破脚心,他可以小心点,再小心点,总之,那双沾满血污的鞋他不会要了。

兰娘子忙不迭奔回屋里,取来一双鞋,让他趿着。

新鞋是她一针一线亲手做的,鞋底柔软,鞋面还绣着素色的梅花瓣。

一穿上,脚就捂热了,就不冷了。

兰娘子执他手,要带他回去。

絮叨着:“这晚上多冷啊,又下过雨,被淋了没?回去泡个热水澡暖一暖,万一染了风寒可怎么办。”

她刚要阖上院门,一抬眼,院外长道上还站着一个形容狼狈的少年。

少年浑身泥污,俊俏的面容都蒙了尘,双手捧着一双鞋,衣衫褴褛,脚上伤痕累累,他不像夕影,他看不见,避不开碎石枯枝,这一路走地艰辛疼痛,却非要倔着跟来。

“这孩子是?”

兰娘子喃声。

又发觉那少年紧抿着干涸皲裂的唇,一双琉璃珠子似的眼空洞无神。

是个瞎的。

明明看不见,偏偏眸子准确无误地搁在夕影身上。

兰娘子陡然心颤。

夕影却“啪”地一声阖上院门。

“没什么,一个乞儿,别搭理。阿娘帮我烧热水吧,确实好冷,我想沐浴。”

兰娘子心底犹疑,倒未多问,只点头便去了伙房。

往日里,也会遇上乞儿来家门口讨饭。

夕影心善,常常给了饮食不算,还捏点碎银子散出去,那些乞儿连连谢过,叩头退下。

转日,又有些生面孔里夹杂着几个熟脸庞,来乞讨,兰娘子一瞧就知,这些乞丐是看准了夕影心善,传开了就都来占便宜。

有时候,夕影不在家,兰娘子给点吃食,那些乞丐反倒表情苦涩,欲言又止,打发不走,愣是守着门外,等夕影回来,讨要银钱。

这分明就是人心不足!

这哪儿是乞丐啊?

这简直就是粘上了,刮不掉的狗皮膏药!

兰娘子不想驳了夕影的善心,只私下里编了个借口,对那些乞丐愤愤道:“我家孩儿虽心善,一直接济你们,但他近日要成婚了,钱财自然要作彩礼给新嫁娘,没钱给你们,你们早些断了这念头吧,有手有脚的,做点什么营生不好,偏偏乞讨蒙骗!”

岂料,那些乞丐脸不红,心不跳。

还理直气壮地叉腰,敲地破碗哐当响:“小公子怎么能成婚?怎么能将给我们的钱拿去给别人?!”

“你——!”

“你们——!!”

兰娘子气地无话可说。

将这泼皮无赖的行为同夕影讲后,夕影沉默了会儿,忽然笑了。

笑地无奈,笑地伤心,笑地绝望。

又古怪地平静。

他只说:“好,不管他们了,阿娘说的对,有手有脚的,自己不谋营生,靠着被人施舍,还如此理所应当,理直气壮,着实可笑。”

他不该管了。

他看透了。

这些乞丐,他就说怎么如此眼熟。

原来,他都看了数千年了。

凡尘的乞丐穿着褴褛衣衫,敲着破碗,一开始是祈怜求施舍,后来就变成理所应当地索取。

仙门的乞丐光鲜亮丽,口口声声地将神捧上极高的位置,让自己卑微着处于弱势,匍匐在神足下,也趴着神的根须,拼命汲养。

并无不同。

夕影还真是给惯了啊。

他带着碧落川留在人间,给修仙界足够的灵气修炼,他一魄化天虞,镇压凶险,让人再无近忧,而那远虑……唯有飞升一事,这事他们也赖着夕影,求他修复天梯,好给他们铺陈一条光明大道。

努力?

为什么要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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