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80章(2 / 2)
识相的众人屏住呼吸,一言不发。
剑尖擦着玉石地砖,一路呲花带火,发出刺耳的声。
他们都看出来了,夕影是回来找沈悬衣的,看这架势,是要打一架啊!
一个是九天神祇,一个是仙门师祖,他们哪个都惹不起,尽管不理解,好了上万年的两个人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但防患于未然是人的本性。
望着一步步踏上云梯的夕影,一个长老捏着剑柄,眉头一横,颇觉不妙。
“无论会发生什么,我们都要尽早做打算,先将大部分人送出天虞,要真打起来,天虞怕是保不住。”
同僚沉默半晌,掀起眼皮道:“你觉得,一个神想将事做绝,会只毁一个天虞吗?”
“什么意思?天虞……天虞不是祂的魂魄所化吗?祂怎么可能……”
老者抬头望天,悲怆道:“我们的神,恐怕已经被红尘染成人了。”
他能看得出来,夕影自从沉睡苏醒后,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都像极了一个怀着满腔仇恨,只想复仇的俗人。
祂眼底有哀愁,有愤怒,有仇恨,有绝望……
而这些,不该是神的品质,却偏偏出现在神的身上。
他们的神已经变成了人。
而人的劣根性中,注定有一种叫做——不顾一切,带着冲动性的毁灭。
这种劣性,存于匹夫身上,不过是冲冠一怒,血溅五步,在君王身上,是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若在一个神的身上……
“那便是苍生浩劫!!”
……
什么浩劫,什么猜测,夕影从不关心。
神识猛然波动的那一刹,夕影像是踩错一级台阶,蓦然坠落深谷般,浑身失衡,呼吸急促。
有人打破了他的禁制!
“不要——!”
夕影疯了一样,直穿过神殿,奔向后殿,冰雕玉砌的神殿瞬间坍塌成残垣。
轰隆巨响,震彻天虞。
极仙崖上惊起一阵成雾的碎冰,半边浮岛坍塌,滚滚碎石坠落天虞。
耳边嗡嗡,听不清声,只有自己的呼吸,在剧烈喘动,眼前是一片迷蒙灰雾,零星的有三两海棠花瓣飘落,落在他肩上,落进他掌心,便化作齑粉,湮灭于天地间。
崩溃到极致时,呐喊是无声的。
“……你终于…肯回来了。”沈悬衣说。
喉咙洇血,嗓声喑哑,迷雾完全散开,天地一片寂然,唯一的色彩是尖端泛粉的花瓣,和沈悬衣不断呕出,染湿衣襟的鲜血。
花瓣落地便碎,染血的白衣又添了许多胭红。
夕影握着剑的手在抖。
想要杀了沈悬衣,想刺进沈悬衣的心脏,可他颤地对不准位置,刺偏了。
“还给我……还给我——!”
“你把他还给我!!”
泪痕混着唇角淌出的血,淅淅沥沥滴在苍白的雪地上。
夕影声嘶力竭,恍然无助地重复着“还给我”,他刺了沈悬衣很多下,隐约听见沈悬衣说“你从来不会对我刀剑相向,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吧?”
夕影的脑海像是被无数巨大的力量撕扯着,头疼欲裂,他听不进任何人说的任何话,他分析不出这句话在说什么。
只喃喃地重复着:“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啊——!”
可是沈悬衣不答。
噗嗤——
一声又一声,扎入血肉,拔出时带的血珠溅他衣上,脸上,坠在睫毛上,洇进瞳孔里。
他的眼前一片血雾。
沈悬衣没有反抗,任由夕影一剑又一剑地伤他。
他也没力气反抗了。
因为……
“我耗费了全部修为,才毁了你布下的禁制,你当初为了保全它,到底花费了多少心思,我现在……才知道。”
夕影面无表情地一剑又一剑刺入他身体。
到了后来,没力气了,手抖地太厉害,干脆丢了剑。
他匍匐在海棠花树原本栽种的位置,一捧捧地将残碎的花瓣,和混着的土壤兜进怀里,在花瓣破碎成齑粉前,强行逆天改命,施以大量的神力将它们强留住。
沈悬衣跌坐原地,默默看着夕影,浑身疼得厉害,却无力嫉妒,即便嫉疯了也没用啊。
他这个赝品终于还是暴露了。
真相大白的时候,他便一文不值,不再是夕影的师兄,不再是他的神依赖的伙伴。
他只是个……赝品。
他以为夕影会痛苦不堪,难过至极地唾骂他,会恨他恨地咬牙切齿,会为他露出不该属于神的情绪。
可是……
什么也没有。
夕影一整颗心都栽在苍舒镜身上,哪怕是毫无价值的破碎花瓣,哪怕是栽种过镜的土壤,都比沈悬衣重要。
夕影不提剑刺他了,他却更难过了。
“夕影,无论你信与不信,我从未想过伤害你,不舍得弄疼你,不舍得让你伤心难过,洗掉记忆的那项禁术其实很疼,我练了很久的移心术,才让那疼痛不落在你身上,我想……我替你承受着那些,心里就能好受一些。”
他的真心话终于能说出来了,可脱了“师兄”这层壳子,半个字夕影都不会听。
徒手挖着烂泥,视若珍宝地将那些残碎花瓣捧进掌心,揣进怀里。
毋庸置疑,这么下去,夕影会疯。
沈悬衣难过地咽下涌上喉咙的血,和内脏碎肉。
“你是神啊,要人类的情感做什么呢?夕影,他不是爱你,他害了你,给你半颗心,让你体会人生八苦,你为什么……就是不能醒悟呢?”
“一万年了啊!一万年,一个凡人投胎轮回了百余世也不过如此,再恩爱的夫妻也都成陌路,成仇人了,痴情的苦你还没吃够吗?你何苦作贱自己啊?!!”
可他的话,夕影一句也不要听。
沈悬衣知道,自己已经彻底从夕影的世界消失了。
他偷来了万年时光,终于要还回去。
不由得仰天狂笑,笑地眼泪都渗出,视野模糊成片。
夕影的手指已血肉模糊,那些护不住的花瓣终于还是被风雪卷了漫空,融碎消失。
他仰头望着,双目灰暗麻木,枯萎了。
“你把他还给我……”
“还给我……”
一行血泪,从眼尾淌下。
沈悬衣伸手替他揩去,换来的却是夕影一手戮进他心窝。
一阵剧痛袭来,沈悬衣眉心一皱,缓缓垂睫看了眼,咽下腥甜,温柔抬眸凝着夕影,微顿的手指再度擦干夕影的血泪,将他凌乱的鬓发拨到耳后。
“我其实……就是想试试看,你会不会真的因为他,杀了我。”
毕竟,他们相处了万年,即便是欺骗,即便是隐瞒,即便是伪装,可他们之间依旧拥有很多独属于他们的记忆和温情。
万年啊……
万年时光,为何比不上弹指须臾的百年恩爱呢?
夕影是真的……要为了那个人,来杀他。
沈悬衣闭了闭眼,“我死了,你会难过吗?哪怕一点点,回想起来,稍微……有一些怅然也好。”
夕影双唇微动,终于回应了他。
却是那样冰冷的两个字。
“不会。”
沈悬衣忽觉疲惫不堪。
他是个人,承受能力有阈值,原本活不了这么久,强行活了万年,要强行忍受着内心折磨,万年啊,多少个日夜,又是多少个时辰,他哪一天心安过?
好累……
真的好累啊……
“好……”
“也好。”
“好在……呃…”血腥涌出,咽不下去,肺腑灼烧般的疼,“好在,终于要结束了。”
“夕影,我舍不得你疼。”
“我把它还给你……”
一截开得极盛的海棠花枝,从沈悬衣袖口取出,递到夕影手上。
分明就是那颗被毁灭的花树的一部分!
原本存于树中的元神,也毫发无损地护在这截花枝里。
夕影灰暗的眼眸倏然亮起,死灰复燃,沈悬衣静静地望着,自欺欺人地幻想着:若他的神祇也能为他悲喜一次,倾注哪怕一点点的爱意,该多好啊。
但不会……
夕影琥珀色的琉璃瞳中,倒影的只有那截花枝。
罢了……
沈悬衣自嘲一笑,再也争不动了。
回首万年都成空,仅凭这一瞬,他又能改变什么呢?又能得到什么呢?
就算得来一句原谅,他就能满足吗?
他付出了万年时光,做夕影的师兄,却从没有哪天做回过自己,甚至无法直面自己的卑劣与欲望。
“对不起,人心很脏,长满了贪嗔痴欲,心魔因我而生出,我却控制不了它,我只能假装毁了这一切,才能骗过它,你……”
“夕影,你不要恨我,好不好?”
“你别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