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他守在门外(1 / 2)
我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
属于我的、不属于我的回忆纠缠在一起。
有时是雪白浪花簇拥的海岛与沙滩, 翡翠色的海洋里岛屿星罗棋布。
有时是金色的流星从天而降落进海洋,掀起滔天巨浪。炙烈的光束迸射里,一个女神从浪花里诞生, 高举起手中抓住的流星。炽热放光的流星化作一柄光芒万丈的长.枪。
天生双翼残缺的蓝龙匍匐在浅水里惬意地打鼾。手持长.枪的女神便坐在龙角边, 望着远方的陆地轮廓出神。
那女神的面容模糊, 笼罩在一片柔光里看不分明。不知为何,在看见那身影的那一刻,我会涌起一股强烈的落泪的冲动。好像身体里有一个寄生的灵魂借用我的器官在悲伤, 用我的声带向已经逝去的女神忏悔追忆。
对不起。
为了实现誓约而诞生的我,最终连一丝希望都无法留给你。
仍旧还在紧握着、挥舞着我的你,终有一天,会迎来己身的破灭。
拯救了其他人的你, 却没有得到独属于自己的拯救。
太阳黯淡, 海啸迭起。长枪从泣血的女神手中掷出,化作天幕上的流星,反过来一击贯穿了女神纤细的身躯。随着她的身影坍缩为泡沫,枪身就此折断掉落。
那一刻汹涌无声的凄厉悲鸣顿时充斥了我的胸腔。
残枪的灵魂借着我的身躯, 声嘶力竭地喊出那个名字——茉朵尔。
充满思念的、悔恨的、不舍的。
那些从翡翠海来的亚特兰少女们所祭拜的神灵,正是名为茉朵尔的女神。
我在剧烈的情绪激流里艰难抢夺回意识主导。勒令自己拼命地回想那些快乐、幸福的记忆体验。
我梦见幼年时的蔚蓝天空、芬芳的花园、温暖的五月。还有坐在藤椅上,眺望远方的母亲。
她垂落下来的金发在风里飞舞,颜色浅淡得宛如穿过白雾的晨曦光线。那是在四季分明的大陆腹地亦或是温暖的潮汐海洋都无法养育出来的发色。
那条陈旧却温暖的编织毯盖在她的膝上。她的裙摆和衣袖随风飘动。母亲回过头来, 双唇微动,似乎要对伫立于草坪上的我说什么。
但是很快,一声欣喜的尖叫打断了她的话语。
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开来。
一个小小的身影穿过我的身体虚影,跌跌撞撞扑向母亲的膝头。
那是幼年时蹒跚学步的我。
比同龄的孩子都瘦弱, 比同龄的孩子都迟钝。笨拙的舌头像是灌了铅似的, 连话都说不清楚。
趴在母亲的小腿上, 还是只会咿咿呀呀地发出几个含糊的音节。说话时一不当心还会喷出来口水。
即便如此,母亲还是会吃力地弯腰将我抱起来,放在膝上耐心地继续教导我说话。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伊莉丝,我是妈妈。来,跟我念,妈、妈。天上那是什么?那个是太阳,太、阳。”
坐在她怀里的小孩还是只会发出啊呀的叫声。含混的发音压在舌下,怎么都吐不出来。憋得自己满脸通红,表情一垮就要哭起来。
母亲哭笑不得,立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安抚。
就在此时,一个轻快温润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她现在还不能说话呢。不要着急,伊蕾娜。”
父亲从后方缓缓走上前来,梳得服帖的棕发也被风吹起发梢,露出竭力想掩盖却已然花白的两鬓。他径自穿过我的身躯虚影,弯腰抱起妻子膝上的女儿,高高举起来。
云层的罅隙洒落下来天光,勾勒出一对父女的身影轮廓。小孩对举高高的玩乐很感兴趣,面上立刻多云转晴,不一会发出咯咯的欢快笑声。
年轻却虚弱的母亲注视着自己的丈夫与女儿,始终噙着一抹笑。她说:“真想时间过得快一点呀,这样就可以听见我的小伊莉丝叫妈妈的声音。又希望时间走得慢一点,陪伴在你们身边的日子可以再长一些。”
说完她便抑制不住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动静像是要将肺部都呛咳出来,瘦弱的身躯几乎弓成一只虾米。
父亲连忙将女儿交给跟上来的女仆,担忧地轻拍着妻子的后背。好一会,咳声才渐渐平息。
“我没事。”母亲摆摆手,“伊莉丝,到妈妈这里来。”
懵懂的小孩坐在母亲膝头,茫然的眼眸倒映出女人日渐憔悴的脸庞。母亲抚摸着女儿细软的发丝,轻声说:“快点长大吧,长大到足够理解这个世界。知晓悬挂在天空的是太阳,知晓什么是黑夜与白昼,什么是星辰与海洋。”
“不要因为失败而气馁,不要就此放弃。任何历史上的英雄在牙牙学语的那一刻,没有人知晓他将来会成为英雄。”女人苍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幼儿稚嫩的脸颊,“你将学会说出完整的单词,你还会读书识字。你会遇见更广阔的天地,你会知道,在天的尽头还有更远的地方,有高山、有雪原,还有埋骨他乡被抹去姓名的英灵。”
母亲看向天边,那里太阳落山,金乌西沉。漫天的金红把苍穹熔炼成一锅沸腾的铁水。群山的那边一阵狂风席来,刮得她发丝飞舞,衣衫猎猎,振翅如飞。
“或许还需要很长的时间,你才能理解这一切。”年轻的母亲爱怜地擦拭去女儿脸上残留的泪痕,“而到了那时,或许我已经不在你的身边。法雷亚,那时需要你告诉她。”
她顿了顿,抬头看向自己的丈夫。他一手撑在她的椅背上,将妻女环抱在臂弯里,用自己的身躯挡去大部分的狂风。
落日的余晖烙印在她的绿眸里,熔化成一个明亮炙烈的光点。
她说:“你要告诉我们的女儿,能够在这片天空下自由地呼吸是多么来之不易。”
她苍白的脸庞浮现出笑容。
“法雷亚,你要告诉我们的女儿,光是她的出生,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奇迹……吗。
我醒来的那一刻,母亲的笑容还如烙印在视网膜上一般挥之不去。以至于我盯着床帐帷顶茫然了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苏醒过来。
昏迷前发生的种种在脑袋里流水般过了一遍。再一看我的双手白皙如故,身上换了干净衣物,还散发着馨香,连一点血腥味都没有。
真是恍如隔世。
在王宫惊心动魄的那一夜就像是做梦似的。我几乎都要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了。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床帐顶部投映出一块一块不规则的光斑。还能听见清脆的鸟雀鸣叫。在确定自己苏醒过来的那一刻,大量的记忆如洪流般涌入脑袋。惨白月光下的王宫、弥漫的血色、残破的圣堂、凌乱的断肢肉块,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还有从天而降的刀光。
以及我在昏迷前,对着刀光里的那个人喊出的那一句:“谢伊。”
我的心弦一颤。
昏迷前发生的一幕幕飞快在脑海里闪过。难以想象仅仅一个夜晚就发现了如此翻天覆地的惊变。而当我醒过来,却躺在静谧的阳光与鸟鸣里,犹如转世重生一般。如果这时候有人告诉我,我这一觉睡过了十年之久,我一定会相信。
“你醒了?”有人在旁说道,“你已经睡了十年了。”
“……”
我收回视线,看向声音的来源。
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随意地盘腿靠坐在床头。见我看来,她还朝我抬颌一笑。
不等我开口,她先发制人抢白道:“我的记忆好看吗?”
我的视线落在她的脚上,那里能看见她虚幻的身躯呈现半透明,可以直接看见她身后深色的床边摆设。她顶着与我如出一辙的外貌,嗓音却似曾相识,是那个无数次诱哄我向其许愿的誓约之枪。
这个跟我长得一样的少女,是誓约之枪变化出来的幻觉?
那些翡翠色的海水,翅膀残缺的蓝色古龙,还有那个被长枪当胸穿过,死在泡沫里的女神,是她的记忆?
我没有回答,用沙哑的声音反问它:“你的癖好是变成人类少女的模样吗?”
“准确来说,托你情郎的福我现在连个实体都没有。只剩几块碎片融化在你的心脏里。”少女顶着我的脸摊开双手,无赖道,“随便借你的外貌用用罢了,放心,只有你能看见我。”
我大脑当机了两秒,才捕捉到那个刺激的字眼:“…情郎?”
“你还想抵赖不成?我本来就是把断枪,强行被你们人类唤醒。意识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就被你情郎一把火给烧成了灰烬。”它说,“要怪就怪你的小情郎吧。如果不是他擅自主张,现在我也不会被困在你身体里。”
我坐起来盯着它看了半天,心里琢磨这玩意儿真实存在吗?是不是我精神压力过大导致自己出现幻觉?
想了想还是先把精神问题丢到一边去。不管它是真是假,我要是敢说出去,我肯定会被当成疯子。
于是我问道:“我怎么称呼你?难道一直叫你永恒与誓约之枪这么长的名字吗?”
它被问了个措手不及,沉默片刻,才说:“迦耶伯格吧。”
这应该不是它真正的名字——起码不完全是。我正巧知道迦耶这个发音的词语在古代意思为长·枪。考虑到它很可能无法对我说谎,从它先前见缝插针地诱惑我许愿行径可以看出,对于我,它无法通过欺骗来获取主动权。但它又绝非善类,不可能坐以待毙。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只说三分真实消息,隐瞒七分可能对它不利的消息。
毕竟,隐瞒可比欺骗容易得多。
于是我从善如流,“好,迦耶伯格。你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我、的、情、郎?”
“……”它顶着我的脸露出茫然之色,“怎么?你们现在不用情郎这个词了?那叫什么?他把半颗心脏都换给你了,这还不算情郎吗?”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如果此刻有风吹进来,都能听见大脑里回旋的风声呼啸。
“等等、等等,你再说一遍。”我差点卡壳,“什么情、情郎?什么心脏?”
我盯着它。它也盯着我。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面面相觑。
“你不知道?”迦耶伯格提高音调,眉毛扬起,“你真的不知道?”
我更崩溃,“我该知道什么?一觉醒来身边多了个跟我长得如出一辙,还会跟我斗嘴的幻觉?”
它的表情古怪,眉毛鼻子要挤皱在一块。看起来像是在极力忍耐笑意,还要装出一副风淡云轻的神态。见到自己的脸做出如此奇形怪状的表情,我一时无语。
“没、咳什么。嗯,没什么!”迦耶伯格憋笑憋得极为痛苦,“不知道好啊,不是什么要紧大事!”
它越是这样我越是狐疑。无论我怎么追问,迦耶伯格都一副打定了主意不开口的架势。我干脆掀开被毯赤脚跳下地,走到窗边爬上去。
迦耶伯格不解地看着我,垂下来的一条腿还在床边晃荡。突然,它意识到我想干什么,脸色不妙起来。
“喂喂,你不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