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苦苣(1 / 2)
正要散去的人群, 转身前停下了脚步。
“苦苣……是什么?”
少年笨拙模仿着我的发音,困惑又茫然地问道。他说话中气十足,嗓门敞亮, 一开口周围人都能听见。他还浑然不觉旁人的目光已被吸引过来, 连声追问我:“苦苣是什么?你为什么说这些香料里面混了苦苣?”
不止是他, 那些正要离开的围观群众也互相看看,彼此交头接耳起来, 小声地议论起来。
“苦苣?苦苣是什么?”
“听起来像是一种野草。”
我正对少年解释道:“苦苣是翡翠海南边的平民常食用的一种野菜, 天气热便长得快, 没法经霜,冷的地方便不能种。土里挖出来的根茎和长在土外面的叶子都可以食用,四五月份时可以开出黄色的绒花,绒花也可食用。苦苣虽是便宜好用的食材, 可种苗在本国的土壤里养不活,是以本国少有人知。”
众人的脸上浮现恍然大悟之色。只是一说到翡翠海, 就难免联想起亚特兰。不少人的脸上出现混杂轻蔑的愤怒神色。闲言碎语当即便飘了起来。
“原来是南民的食物,难怪无人知晓。”
“卑贱者的食物!南民吃的能有什么好东西?肯定是些下贱的东西。”
当然也有显摆嘀咕自己的见识, 道:“那南民的糖却是好东西……我祖父得过那么一小罐子, 竟与我们寻常使的糖完全像是两个东西!”
有人听不得他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当即大声道:“没听见这年轻女孩说这种野菜在我们国土上养不活吗?要我看, 这正是显明了女神庇佑帝国, 叫那南民的种子没法在神圣的土壤的上生根发芽!”
这说法竟然引起人人叫好。我失笑又失语,连生气的心思都提不起来。
少年急着给自己和叔叔找回清白, 连忙急声问我, “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这里面有那个什么苦苣?”
苦苣这种常见的南方植物, 如今还没能流通向帝国市民的餐桌。在北方没法种植、易腐坏不易运输。叶片沾水即烂, 叶片脱水又失去使用的价值。即便可以使用大量的糖盐和香料进行腌制处理,但珍贵的鲜鱼肉食才有费尽力气存储的价值,苦苣这种南方遍地可见的野菜没有,千里迢迢耗尽力气运一堆烂菜叶子有什么用?
但在翡翠海的商人手里,苦苣叶还有另一重“妙用”。
“苦苣叶用毛茛花液染色,晒干一天就能得到和毕萝花干如出一辙的绛红色花干。这是翡翠海的商人常玩的把戏。他们商业兴盛,做买卖浸淫多年,行商底蕴深厚,各个狡猾得很。即便是街头小孩的口算能力都强似本国店里的伙计。早年内陆过去的货商没一个不受他们的坑骗。只是吃点亏买了贵于市价的货物还算运气好的。运气不好的,丢了性命连累妻女被贩为奴的也不是没有。”
我淡淡说着,把手里的毕萝花干都放进纸包里,重新包好,抬眼看向少年。
“这纸包打开过吗?”
少年愣了一下,条件反射看向的店老板。不等他开口,围观的人已经有人飞快开口替他说了:
“那纸包没打开过,是这北地人刚才与店内伙计推搡,掉在地上摔散开的。”
见旁人稀奇地看自己,那人连忙解释:“这两人方才在街转角买洋梨。得了旁人提醒要称称分量,才发现在这里买的毕萝花干分量不对。我看着有热闹瞧,就跟过来了。”
一瞬间老板面色变得不善,闪过几分怒气,但他立刻掩饰过去。只见店老板快步走下台阶,面对我时,又立刻换上一张亲切和善的笑脸。
短短数秒间,他的目光飞快将我上下打量一遍,不着痕迹,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今天为了看望拉齐亚老先生,我特地换了一身轻便简朴的服装。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只扎了一条缎带,没有佩戴任何首饰。衣服料子都不起眼。乍一看平平无奇,座驾也是普通的马车,不像是什么了不得的权贵人家。
店老板藏起眼底的轻蔑,故作和蔼过来打招呼:“这位小姐,你方才在说什么?”
我的目光转动,定定地瞧着他,道:“我说,这些毕萝花干里掺杂了晒干的苦苣叶。”
店老板当即面色一沉,脸蒙上一层寒霜,厉声道,“胡说八道!年轻的小姐,这里可不是令尊的起居室,没人会原谅你的谎言!”
人群一瞧这热闹还有得看,纷纷又回转过来,一时间竟然聚拢得比方才还多!看到店老板亲自下场,人人都来了精神,各个伸长脖颈,巴不得把耳朵凑过来听个究竟。
只见店老板正一脸威严庄重地环顾四周人群,大声说着:“本店童叟无欺,商誉良好,绝无可能做出弄虚作假之举!”
有人朝他喊:“那这些毕萝花干里掺杂的苦苣叶怎么回事?”
店老板浮现轻蔑之色,“不过一个年轻姑娘随口扯谎,哗众取宠,想吸引更多人瞧她、捧着她说话罢了。你们瞧瞧她,衣着简朴,身上挑不出一丝值钱的玩意,可见她不是什么富贵家庭的女儿。一个普通女人,她能有什么见识?谁敢信她方才信口雌黄扯出一堆话不是一串谎言?真是撒谎不打草稿。各位细想,哪有富家千金日常出行,光用两只脚走路,竟不坐车驾的?”
他冷笑两声,又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这回目光极为放肆。
“从来都没有出身良好的千金想要当众强出风头。我们都知道,一个教养好的年轻女人就该克服虚荣,遵从她的丈夫,做女神最忠实的信徒。”店老板不屑地说道。
他那位店伙计此时已回过神来,壮着胆子喊道:“老板说得对。这女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她说不定就是那两个北地人的同伙,一道来敲诈勒索我们!”
谢伊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椅子,竟放在我身后。旁边的人瞥见他堂而皇之佩在腰间的双刀,顿生畏惧不敢靠得太近。于是我们这儿便多了一小片空地。
我是站得有些累了,便顺势坐下来,听见老板与伙计这一唱一和,便说:“是与不是,当众验证一次就知道了。”
他们两人没想到这种紧迫关头,我居然还能堂而皇之当众找了把椅子坐下,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们俩。我身旁还伫立着一个极高的人影,上半身都藏在风帽里,腰上佩刀,浑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场。
两人看得一愣一愣的,尤其是店老板。他原本抬起的手正放下,心中正惊疑不定,犹豫着要不要喊雇佣的打手出来,就听我不疾不徐地继续说下去:“分辨真货跟假货很简单,只看几位愿不愿意尝试罢了。只需两杯清水便可一试真假。”
我又朝那北地少年解释,“真正的毕萝花干过水三次仍旧鲜红如血,水中有微不可见的金色绒毛浮沉,而苦苣叶晒干伪造的假货,初时鲜红,没有金色绒毛,第二次过水时,汤色浑浊,因为毛茛花染上的色此时已经掉了个干净。第三次过水,便连一丝红色也瞧不见了。”
寻常人本来就很少有机会接触毕萝花这种珍贵的香料,更不要说分辨了。坊间还流传说毕萝花干是从金山里长出来的,吸收了金子的养分,才能长出金色的触须花蕊,挤上几滴苦柑汁液就能变成金色。
有些黑心的商人还拿烤黑的穗条来冒充毕萝花干,欺负偏远乡下的民众没见过这种香料。乡民们不知晓这香料具体是什么样,又有什么作用。可修女院和教堂逢年过节给女神准备的祭祀食物都要用到毕萝花干,既然是献给神明的,还能是不好的东西吗?
这些来瞧热闹的围观者众虽身居王都,生活水平定然高出偏僻乡下一大截,可也没有富裕到人人都可用得起供神的香料。他们对毕萝花的神奇效用耳濡目染,也在娱神庆典上吃过毕萝花蒸煮的食物,却罕有人真见识过这种香料的本体。听我说得头头是道,一副胸有成竹、侃侃而谈的模样,一个个不由听得专注。
店老板强忍着怒气,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小姐,你今天非要栽赃本店商誉不可?”
我笑了笑,饶有兴致地点了点扶手,说:“我只说出我发现的,这怎么就算我栽赃贵店了?”
店老板脱口而出:“你空口白牙陷害我们店铺卖假货!”
“没错,口说无凭,你拿出证据来!”
说完我便不搭理他,看向熙熙攘攘,摩肩擦踵的人群,扬声道:“可有嗓门洪亮,腿脚灵活的人愿意出来帮个忙?”
一个年轻小子从人群里挤出来,探出个脑袋问我,“你要找人帮什么忙?”
“这位店老板非说我栽赃陷害他卖假货。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当众验一下货物真假。”
我靠回椅背,撑着扶手,气定神闲道。我朝那年轻小子抬抬下颌,“谢伊,拿两枚银币给他。”
我是不揣钱袋子的。从来都是旁人拿着钱,今天就挂在了谢伊身上。一则乃贵族千金被教导的规矩是不能自己带着钱币,与金钱长期待在一起会被贪欲侵蚀,另一则是金属货币沉甸甸的,随身携带实属不便。
人群一片哗然,人人瞧着我的目光顿时炙热起来。谁知道看个热闹还有天上掉钱这种好事?那年轻小子更是欢呼一声,迫不及待上前来接过钱币揣进怀里。
我说:“这是定金。你若帮我做完这件事,我会再添两枚给你。”
他眼神闪亮地问道:“小姐需要我替你做什么?”
我说:“请本街区素有名望,信仰虔诚的两位老人来,再去请最近的一位牧师。请牧师过来时,带一些新鲜的圣水来。”
围观人群的议论更热闹了。有人大着胆子来问我,“这位小姐,你为什么还要请牧师来?难道说,这南民吃的苦苣叶上有魔鬼寄宿,需要牧师驱邪?”
“苦苣在南边不过如野草一般随处可见,没什么邪恶可怕之处。鉴别苦苣叶伪造的假毕萝花干,只需清水即可。”我笑笑,柔声道,“圣水既有女神护佑,想来鉴别谎言真伪的效用定会比普通清水还好。愿女神保佑我们。”
全是鬼扯。我是恐怕跑腿的小子请不动牧师,索性要求牧师带圣水一起过来。因为请圣水需要付钱,实打实卖圣水得利当然比没事奔波过来主持“正义”更打动人心得多。
众人齐齐赞同。我又说,“只是我见你一人势单力薄,年纪幼小,恐怕难说清楚事情原委。可还有年纪长些的人愿意一同去?报酬自然不会少。”
这一问不得了。方才早有人眼红那少年冒头得早,率先抢了这跑腿的肥差去,现在还有机会,岂容放过?人人恨不得下一个幸运儿就是自己,争先恐后表示要去。脑袋都攒动到我面前来了。谢伊腰间的刀出了半寸,方才把他们吓退回去。
随后他们迅速决出两名两个年轻力壮、腿脚灵便的男人,一个便是方才那年轻小孩的哥哥。
看着这些人自说自话安排好了一切,丝毫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几个人说着就要出发。店老板和伙计两人的表情当场便绷不住了。
“不许去!”店老板呵道,“一点点小事还要惊动尊贵的圣职者吗?牧师大人日夜为本区市民向女神祈福,已经很劳累了!这种小事哪里需要惊动到他?若是打扰了牧师的祈祷,让女神降怒可如何是好?!”
他这话一出,三个人面色便有些犹豫。圣职者的地位在寻常平民崇高,除去日常礼拜、法会仪式,一点小事怎么能去打扰高贵的女神之仆?
恰在此时,人群里传来一个尖细细的声音,“他们若是不愿去,有人代他们去可还算钱?”
我笑道,“如何不算?”
那三个人互相看看,竟没一个人再搭理店老板的,拿起脚就走!生怕跑晚了被他人追上,到手的钱便泡汤了。
看热闹嘲笑外地人哪里有银币实打实落进自己口袋舒心。只不过跑腿一趟,请两个德高望重、信仰虔诚的老人和牧师一起来,又不是披荆斩棘攻城屠龙,谁不乐意轻松赚上这几枚银币?
这回店老板再维持不住平静了。
“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老板的脸色铁青,大声喝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店伙计眼珠一转,忙把老板拽到一边耳语几句。老板起初还满面怒容,听着听着神情犹疑起来,踌躇一二,还是点了点头。
他们俩一同看了我一眼。身后的人群不知道这两人盘算什么,十分好奇,纷纷猜测起来,嗡嗡地议论声不绝于耳。
未几,那老板整整衣冠,大步朝我走过来。他还一捋胡子,准备潇洒些行个礼。不料眼前突然黑影一晃,一个极高挑还佩刀的青年就闪身在面前,挡住了去路。
青年虽戴着风帽,上半张脸都在阴影里,却无端让他觉得此人目光冷森森地盯着自己,像一条蛇盯着一只青蛙。店老板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连忙后退两步。
这刷的挡在我身前的人自然是谢伊了。
我强忍住笑,叫他退后来。他不放心,我便抓了他一只手。
“您有什么指教?”我问。
店老板绷着脸,硬邦邦道,“现在闹得这么大,还要麻烦圣职者,怎么看都不是办法。何况,谁能证明这纸包没被那两个北地人动过手脚呢?”
我顿时笑颜灿烂,“这么说,老板是承认纸包里的不单是毕萝花干,还混进了苦苣叶了?”
店老板一噎,“我只说说罢了!”
我挑眉,做惶惑表情,故意说:“可方才我仿佛听见有先头就在的人说,纸包没拆开过,是推搡间摔散的?”
伙计在后面喊:“他撒谎!让那人站出来,他一定是北地人的骗子同伙!”
这下可惹众怒了。一下子站出来好几个人,七嘴八舌都说自己看见了,是一路跟过来看热闹的。他们也好奇这家店卖东西是不是真的缺斤少两,只是方才人多口杂不便说罢了。
现在舆论风向又一边倒了。人人都觉得,恐怕是商店的伙计看菜下碟,见来客是个远道而来的旅人,还是个通用语都说不流利的少年,于是起了偷奸耍滑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