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多年后的会面(2 / 2)
他说,我亲爱的欧尔席卡,我最敬爱、最可亲的友人,带着手无寸铁的平民们,带着无法再战的同胞手足们,带着年幼的孩子们朝南去吧,翻过加兰德洛的古遗迹断崖,去到暂未被战火席卷的绿洲。我们会将滚滚而来的雪潮拦截在此,以生命、忠诚与信仰起誓。
那场战争已经送走了她太多的孩子,有血缘或无血缘却胜过从她子宫里孕育出来的。
“战火里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它会一直焚烧,直到把每个人都卷进烈焰地狱,直到偌大的帝国分疆裂土,分属于不同的主人。”季莫法娜的神情凄楚,这一刻,她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又变成那个被捆绑按跪在雪地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被砍下头颅,只能声嘶力竭流泪大喊的女孩,“到那时候,欧尔席卡,即便我们不惧流血,我们又将为谁而战?”
这句质问就像是迎头一记闷棍,将欧尔佳打得全身一晃,倒后踉跄了半步,把自己摔坐在椅子上。
是啊,她半生戎马,跟外敌打了大半辈子的仗,可如果分裂的来源是帝国的内部,他们又将何去何从?
她不由得下意识看向门外,埃斯帕和米洛许应当守在那里。有朝一日战火真的燃起,她要怎么告诉自己的儿子、孙子,这场战争是为了守护家园,而不是贪婪的篡位者为一己之私造成的分裂动荡?
“殿下躺在黄土之下,身边陪伴她的是弗莱明王室的前代皇帝与诸王们。”法雷亚说,“而那座王城里,现在或是未来头戴王冠的,没有一个流着她的血。”
这句话对欧尔佳而言,无疑是见血封喉的箭毒木,极其致命,正掐在她死穴上。
能得到她和法洛斯家族忠诚和拱卫的只有一个人,而那个人早已死去,连后代都没有留下。即便她要坚持,她还能震慑年轻人们多久?她要指着一个空荡荡的王座要求他们对着一个死人效忠吗?
欧尔佳坐在椅子上,整个人佝偻了下来,身形仿佛缩小了一圈,再没了刚进屋那副铿锵有力的气场。她当然早就已经苍老,发丝花白,脸上皱纹横生。只是没有比这一刻更让人感受到她已老去这个事实。
她无法接受奥德里奇,更不可能接受皇帝的两个儿子。哪怕没有仇恨横隔在前,她也绝瞧不上他那两个鸡仔一般孱弱的儿子。他们长于妇人之手。她的葛罗瑞雅和她的几个儿子都生长在冰天雪地,经过铁与血的淬炼。
她拒绝了皇帝的橄榄枝,将皇帝的使臣赶出去。但她也默许了法雷亚的女儿与瓦罗娜的儿子之间的婚约,那个婚约等同于交易与投诚。她的诚意就是管束好剩下的人,保证仇恨与枷锁不会再蔓延到下一代。
半晌,她开口说:“我在艾斯兰德生活了一辈子。我不会离开这片土地。”
“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背井离乡,去往陌生的国度。让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们去闯荡吧。老去的我们总有一个栖身之地。”季莫法娜仰起脸望着她,“欧尔席卡,洛特尔南永远都会为你打开城门。”
……
门从内侧开启,等得不耐烦的米洛许一跃而起,眼巴巴地张望着奶奶的身影。
可惜第一个出现在门口的身影并不是奶奶,而是那个他没有见过的男人。他隐隐约约听见他们叫那个人法雷亚,而这个名字在故乡时,几乎没有人提起过。他长这么大才知道奶奶还认识住在王都的贵族老爷。
埃斯帕抓住他的小臂,以免他情绪激动,没个分寸直接撞到旁人的身上去。那个男人却看起来脾气很好地笑了笑,路过他们叔侄两人身边时还停下来同他们打了声招呼。
法雷亚的视线若有深意地从他的衣领上滑过,米洛许条件反射捂住自己的衣领,又忸怩地松开。他把从伊莉丝小姐那里得到那枚衣领针别在了自己的衣领上,这是防止弄丢信物——他如此冠冕堂皇地鼓励自我。
“你已经是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法雷亚说道,“下次自己应当注意衣着是否整齐。”
说着,他将手杖交给身边的女管家,竟然亲自动手帮米洛许整理起衣领来。
他的身上有着某种好闻的熏香气味,不是北地的男人们常抽的劣质烟草夹杂羊皮褥子的腥膻那般浓烈呛人,也不是香水店那经年不散的浓郁芳香。
米洛许又涨红了脸,一动不敢动,更不看这位老爷的脸。他的视线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上的木头横梁,整个人僵硬成一块木头。
法雷亚抚平他的衣领,轻轻拍了拍他的衣领一角,将那枚领针摆得更端正一些,带着笑意说道:“你有着不错的品味,晚香玉花形的领针很罕见。这种花正是我夫人和女儿最喜欢的鲜花。”
米洛许嗫嚅着,小声说是别人赠送的。法雷亚摸了摸他的卷毛脑袋,接过手杖,在欧尔佳出声赶人之前离去。
他的女管家在离开前,走到米洛许身前,亲吻了少年的额头,眼角噙泪喃喃了一句愿女神保佑你。她看我的眼神像是看到了一个去世的故人,莫非她认识自己哪个已经死去的叔叔吗?米洛许想道。
只是不由得他细想,欧尔佳已经在大声叫他们进去,帮忙把体力不支的劳沃夫爷爷搀扶起来。
今天的后半段谈话里,劳沃夫显得异常地沉默。在欧尔佳情绪激烈地质问,乃至于开始辱骂那两个后辈时,他正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自己的一边衣袖。
袖子里面可是缝进了一件对他而言了不得东西。
若是在往日,欧尔佳定能发现他的异样,只是今天欧尔佳自己也心神不定,哪里还有精力去分神观察他藏了什么心思。
今天她已经精疲力尽,不想再继续费神下去。
米洛许到了晚上才敢磨磨蹭蹭地来到奶奶的房间,鬼鬼祟祟往里面张望。欧尔佳背对他正在擦拭短刀,仿佛背后长了一双眼睛,毫不留情地喊道:“滚进来。”
米洛许走到她的身后,殷勤地给她敲打起肩膀来,笨拙地试探起她的口风。他是最小,也是最自由的孙子。欧尔佳这次紧急出行隐瞒了大多数人,只带了埃斯帕跟米洛许。带着埃斯帕固然是考虑到旅途安危,带米洛许的用意就意味深长了。
出发前兴奋得睡不着的米洛许起夜时路过父母房门,听见母亲在轻声哭泣,父亲在笨拙地安慰母亲。于是他失眠了。他对外面的世界向往许久,但是没想到这次不是一场短途旅行,母亲的抽泣声仿佛在告诉他:奶奶有可能会把他留在王都。
今天在门外都能听见透过缝隙和墙壁的激烈争吵声,他就知道这个可能就像是蜘蛛丝一般,存在但飘渺无依。
他舍不得父母,但在他这个年纪,已识乾坤大,就绝不会甘心回到偏僻寒冷的故乡。
米洛许拖了一把椅子过来坐下,小心地瞧着奶奶的神情,“奶奶,今天你们见的人是谁呀?”
“一个保不住自己主人的蠢货。”欧尔佳说。
米洛许一噎。欧尔佳扫他一眼,“你喜欢他?”
米洛许登时想起法雷亚替自己整理衣领,吞吞吐吐说:“没……就觉得是个好人吧……”
欧尔佳没有搭理他,脸色却缓和了一些。她说:“那个男人是洛特尔南的领主,他的女儿就是行商会的合伙人。”
“奶奶,叔伯们都说现在的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米洛许飞快看了她一眼,“以前别说行商,连老鼠都往南边跑,没有人会往我们北边来。行商带了很多商品来,还帮助我们重修教堂。”
“他们说,我出生前,整个艾斯兰德找不到一只毛色干净的马,谷仓里没有粮食,连种子都被拿去吃了,田里的草籽被挖得一点不剩,饥饿的人们连树洞和田鼠窝都掏了个干净!树皮被剥下来当燕麦炖煮,连御寒的树皮裘都被拿来果腹……”
欧尔佳冷眼瞧了他半天,忽然猛地出脚,一脚踹向将他屁股底下坐着的椅子。米洛许猝不及防。
只听咣当一声巨响,米洛许连人带椅子被踹翻在地,唉哟唉哟趴在地上叫唤了半天。
“你那颗稻草脑袋能说出这么长又条理分明一番话来?”欧尔佳冷笑,“谁教你的?”
米洛许被一脚踹倒在地,好半天才爬起来,摸着后脑勺龇牙咧嘴好一会,就听见欧尔佳厉声的质问:
“说!谁教给你的?”
米洛许眼神乱飘,嗫嚅了半天,说不出所以然来。
欧尔佳眯起眼,“杰拉米?”
一语中的!
米洛许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奶奶怎么一猜就中?他的脸色顿生凄苦起来。
欧尔佳冷哼一声,不无嘲讽道:“你尾巴翘上一翘,我都知道你在想什么。”
米洛许摸了摸后脑勺,脚跟蹭着地面,吞吞吐吐说,“一半一半吧。”
她就知道是那个跑行商的小子!总是从行商的营地里跑到她们的部族聚集地来,吸引了一大群年轻的小子跟在他身后。米洛许的通用语就是偷偷跟着杰拉米和其他行商人私底下学习的。欧尔佳不是不知道,只是过去她睁只眼闭只眼当没看见。
欧尔佳的眼神冷森下去,声音也变得冷漠了,“他帮伊尔兰家做说客?”
欧尔佳猛地站起身来,压迫力骤地拉强,吼道:“他从一开始就在算计你这个蠢货!”
“不是的!”米洛许慌忙跳起来大喊,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是我偶然碰见,她不知道我的身份,杰拉米大哥也没有说过。是她帮了我们,还给了我一个信物,让我有困难就拿着去行商会找人帮忙。我去了才知道她、她就是……”
欧尔佳睨他一眼,“她什么?”
“她就是伊尔兰的大小姐。”
米洛许声音渐渐低下去,声如蚊蚋,然后听不见了,面上竟然还染了几缕红晕。
欧尔佳自然是瞥见了孙子脸上的红晕,更是洞悉这臭小子心里在胡乱想着什么。对于家里这些小鬼们脑袋里转着什么念头,她自然洞若观火。
明知道那个女人和法雷亚的女儿不可能会长相丑陋——非但不会丑陋,按照那个姓氏畸形的家族遗传观念,恐怕当女儿的会长得和母亲如出一辙。他们那一家族的血缘遗传根深蒂固,无可动摇到了令人叹息的地步。毕竟那个女儿血缘上的外祖父发疯之前,在她还是个年幼的孩子时,在各国王室之间还流传过俊俏伊凡的美名。
可她心里还是老大不痛快。
米洛许偷觑着奶奶的脸色,他正大光明地扶起翻倒的椅子在欧尔佳身边坐下来,大着胆子询问起能不能在王都多待些日子,以后还能不能再来王都。
欧尔佳这次的态度软化许多,没有再直接一脚将他踹倒在地。而是抓着他追问了偶遇的来龙去脉,又细细问了那个叫伊莉丝的女孩说的每一句话,身边带着什么随行人员。
米洛许不敢吹嘘,唯恐哪句话说得不符合奶奶心意,又被一脚放倒。待听到伊莉丝对他们说“有些事情只能皇帝做,其他人不能做”,欧尔佳眯了眯眼,许久没有说话。
她沉默的时间太长了,米洛许大眼瞪小眼等了半天,才敢小心翼翼地出声试探:“奶奶?”
“再让我想想,再让我想想……”她喃喃。
就在这时,埃斯帕搀着劳沃夫慢慢走进房间来。
“你怎么来了?”欧尔佳连忙让这个老伙计坐下,“是哪里不舒服?”
劳沃夫坐在特意为他垫的软椅上,慢吞吞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在思考什么,欧尔佳。”他嘶哑地说,随即看了一眼身边的两个小辈,“埃斯帕,米洛许,出去。我跟你们奶奶有重要大事商量。”
米洛许还想留下,却被埃斯帕抓住胳臂直接拖走。等到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劳沃夫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欧尔佳,我们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
“正是如此。”欧尔佳点头。
“那么我就开门见山了。”劳沃夫说,“瑞雅有后代,不仅活到了现在,还非常健康、活泼。”
欧尔佳大惊失色,豁然起身。
“这绝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劳沃夫不动声色地说,“我这里有一封皇后的亲笔书信,这就是我必须和你一起来王都的真正的原因。那个女孩现在就在皇后身边,被她严密保护起来。那女孩身边带着瑞雅的血宝石,而她的身份——”
劳沃夫弯下腰咳嗽了好几声,嘶哑的声音好似一条从沼泽里窜出来的毒蛇,“她就是希恩·卡里金的新婚约者,艾尔·索恩。”
“你以为法雷亚那么好心,要收留我们进洛特尔南?还要送我们的年轻人去更自由的属地?”劳沃夫冷笑道,“他那个病秧子女儿,那个混了疯皇之血的杂种,就要嫁给艾福隆德摄政王的儿子了。他需要可靠的人手护送他的女儿出嫁,当然要把我们这些老骨头扣在手心里。他想拿我们当女儿的嫁妆呢!”